「神曰:不可說。」 — 賈曼福音?A Gospel from Saint Derek?

Tzuan Wu
Jan 25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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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ill You Dance With Me? (Derek Jarman, 1984/2014)

藍,色度,藝術史,劇場,電影,實驗電影。賈曼無法被訴說,我們充其只能詮釋,有緣者或許可能貼近,但永遠不是。

德瑞克‧賈曼(Derek Jarman)究竟是誰?一個聖人?第一個死於愛滋的男同性戀藝術家?傳奇藝術電影導演?一個英倫龐克時期的派對動物?我們已經無法得知。該如何詮釋賈曼之於酷兒,之於劇場,之於實驗電影?以下我盡量略述我所知道的賈曼,但請記得,這些都不是真的賈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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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幾年前我在台北第一盜版商秋海棠買到了賈曼的《花園》的DVD。綠幕前,粉紅歌姬唱著Think Pink(要樂觀)!還有HB主演的被迫害的男同性戀家族等,絢麗庸俗下藏著神祕難解的憂鬱,非常震撼,但這個震撼也過了十幾年才通過自己的生命經驗慢慢懂得,慢慢接近。其實,賈曼從來沒有在台灣被好好地介紹過,但是對我來說,之後在新竹清大用LP看到的,賈曼的男同性戀聖徒傳:《塞巴斯蒂安》、《卡拉瓦喬》、《維根斯坦》、《愛德華二世》,讓當初無知的我們看到了80年代愛滋危機以來的,屬於男同性戀的一束炙熱的光。如同隨著歲月慢慢地再認識巴索里尼或法斯賓達,我們認識賈曼也像是賈曼用自己創造的系譜去認識卡拉瓦喬。

上個世紀的七八零年代,同性戀的文化構成和現在非常不一樣,現在的酷兒可能要有點酷的樣子,而當時,光是出櫃就是革命,何況是愛滋。不知道賈曼如果還在世,會不會想跟Lady Gaga合作?我當然不知道,但賈曼當年和流行樂壇合作很多小製作,則比較像是突破遊戲規則的遊戲,例如:寵物店男孩(Pet Shop Boys)的好幾支MV與演唱會背景投影、麂皮樂團(Suede)的MV等,甚至一代歌德女妖蘇西與冥妖(Siouxsie And The Banshees)還擔任過他的場景設計。這些MV與演唱會製作其實很多是回收他的以Super 8為主的實驗電影素描。而在1994年,賈曼過世前,他用這些70年代的Super 8速寫電影作為素材重新剪接,發行了《螢火蟲》(Glitterbug)這部作品(由Brian Eno配樂)。

賈曼曾說,他在Ken Russell的劇組偶然拾起Super 8攝影機,從自己的家中開始拍,而後因緣巧合他才拍起長片。 觀看賈曼的長片,也就如他的實驗電影一般,各種玩耍依舊張狂,也從不因為製作規模去討好觀眾。而賈曼的實驗電影基礎也來自繪畫與劇場。他先是畫家,畫了大量的抽象繪畫。而他使用Nizo的Super 8攝影機一如素描鉛筆,以9fps拍攝,放慢到24fps,再放大到16mm膠卷上。已逝的靈光就這樣在不同媒介與時間的流轉中殘存,筆觸如風吹不熄的燭火。這些作品晦澀難解,卻依舊有模糊的符號:異教神祕學理論,符號實驗、繪畫史、藝術史,自由輪轉。這些,稍後也都混合到他大膽的敘事長片中,也取樣到他的MV中。他的創作自由不受電影或美術體制所的界線限制。其中神祕主義的概念,或許來自美國西岸的Kenneth Anger(Garden of Luxor, 1972; The Magician (Tarot),1972),也或許借鏡自瑪雅黛倫(The Art of Mirrors , 1973),或者尚‧惹內(Angelic Conversation, 1985),也或許來自他自己的歷史耙梳:如維多利亞女王和魔法學者John Dee(Jubilee, 1978)。總之,這些屬於70,80年代的系譜就如賈曼的同性戀聖徒傳系列,彷彿是他他早早採定他的立場:「酷兒、異教徒、龐克」(Queer, Pagan, Punk),用巫道、魔法和跳舞,抵抗他在世時的異性戀中心,新教倫理的西方世界。

《你想和我跳舞嗎?》(Would you dance with me?),這部2014年才出土的日記電影,基本上是賈曼本人在80年代的倫敦舞廳的跳舞日記,在這部紀錄片的片尾,他找到了《天使的對話》 (The Angelic Conversation, 1985)的主角Paul Reynolds。手持DV的影像不斷晃動不斷找尋自由,最後一格就停留在他尋尋覓覓的電影主角臉上。《天使的對話》以大量放慢的男同性戀影像配以莎士比亞十四行詩,茱蒂丹契擔任旁白,其實和他的其他長片製作相比,這部算是相當低成本的實驗電影,但根據賈曼的病中日記,這部卻是他有史以來得到最多經濟報酬的電影。而這也是我第一次認識賈曼的實驗電影,滿滿的神祕主義直接舖陳在Super 8放大到16mm上顆粒極大的膠卷上,配上Coil冰冷而充滿慾望的配樂,耽美,恍惚,多肉而多刺。那部傳奇般的藍,則是他罹病失明之後的事了。

順道一提,賈曼對實驗音樂人的影響也非常深。台灣的噪音先驅「零與聲」曾做過一張給向賈曼致敬的專輯《Eternal Blue Extreme: An Asian Tribute To Derek Jarman》,其中還有日本的大友良英和Merzbow。由此可知賈曼對90年代實驗音樂人的影響。而他長期合作的實驗音樂人也非常多,至今活躍的Simon Fisher-Turner到前一陣子還有跟日本的實驗電影人牧野貴(Makino Takashi)合作。Coil開枝散葉到美國的Psychic TV (賈曼也有一部合作的實驗片,Psychic Rally in Heaven…)。在1988年Julian Cole執導,由賈曼主演巴索里尼(Pasolini)的《巴索里尼之死》(Ostia — Julian Cole, 1988)。在影片中扮演巴索里尼的賈曼,是不是有點開玩笑地直視巴索里尼的死和自己將至的死亡?我無從得知。很久以前在Youtube上曾流傳一個實驗工業樂團Coil(賈曼長期的配樂)的非官方MV,是用這支影片重剪的,剪接者不可考,歌名是〈Ostia (Deasth of Pasolini)〉,第一次看到這個MV,當時的我相當震撼。對照今年文學閱影展的《 未來的四月:巴索里尼少年之詩》(In a Future April (The Young Pasolini)),青春主體的生之欲與早逝客體的悼亡相互對照,別有況味。Coil的Peter Christopherson 也執導過自己的MV版本的泰國版《巴索里尼之死》,用DV拍攝,極低成本,但殘酷與美更勝Julian Cole的短片,巴索里尼的不在,配上東南亞的熱風吹拂,表情殘酷的半裸少年,賈曼如果有看到,應該會微笑吧?

1997年台灣的電影欣賞雜誌做了賈曼與彼得‧格林納威(Peter Greenaway)的專題。實驗電影導演鄭立明和詩人、編輯林則良有非常精采的對話錄。林則良用詩人任性的語言娓娓道來賈曼。當初留英的林泰州也就地訪問了賈曼的長期製片James Mackay。此輯更附有非常詳細的賈曼年表,除了他各種跨界工作,也包含他來不及完成的計畫,例如原計畫與大衛‧鮑伊(David Bowie)合作的電影Neutron。看這著些資料,我不禁想,如果賈曼沒有過世,他會不會與英國當代傳奇編舞家麥可‧克拉克(Michael Clark)合作?他會不會與相近系譜的舞蹈錄像藝術家查爾斯‧阿特拉斯(Charles Atlas)合作?現在他在劇場、電影、文學中不斷遊走踰越的生命軌跡,又會走到哪裡?1994年,賈曼逝世。1997年英國東尼‧布萊爾(Tony Blair)政府大力推廣Cool Britannia的酷文化國家行銷政策。2008年倫敦的Artist’s Moving Image Network啟動了「賈曼獎」(The Jarman Award)計畫,給所有在英國的動態影像藝術家們。在這個獎項的宣傳影片中,紐約MoMA的媒體與表演部門策展人Stuart Comer說:「賈曼是一個很實驗的人,他從來不在乎任何類型的限制」。或許賈曼是在這些文化建制發生前,就發明「酷」的人。他本身就是實驗和自由,但這份自由,要轉譯到格林威治線八小時外的島國,其實很困難。張世倫曾在臉書貼文說:九零年代他在春暉電影台看到了賈曼的《藍》,還以為是第四台收訊壞掉。

2017年,我和朋友去公路旅行,中間撞了車,我們開著破車一路到了Kent,在賈曼的墳前捻花致敬,也到了宛如世界盡頭的賈曼花園:旁邊是核電廠,黑色的黃色房子寫著詩句,紅色的夕陽照在綠色的英吉利海峽,對岸是法國。很巧的是,我們遇到了他終身摯愛的男友,HB。那時我亟欲拍攝自己的作品,麻煩朋友拍攝,穿著戲服臉滿臉塗白看起來很蠢,同行的友人緊張解釋,HB只是笑笑,回到小屋和他的朋友們喝茶。上禮拜我讀了賈曼的日記Smiling In Slow Motion才知道,花園對他而言是一個私密的地方,這是他與HB靜靜度過餘生的地方,最後的家。賈曼生前對我們這些去打擾他的文化觀光客感到無力,但那一天,我記得HB的笑容,灰白的長髮飄逸在夕陽中,如火,如他靜靜守著賈曼的花園,直到他去年過世。羞愧之餘,還好至今仍有著一大群認識,記得他們的人。賈曼的花園,會永遠被保留住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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